有一回雨天路上,同学Elena过来给我撑伞,路上她问我那个已经回答过无数遍的问题,“为什么来佛罗伦萨?”我看了一眼她的伞,就跟她说,“佛罗伦萨是我的庇护所,在这里几乎所有人都愿意为我撑伞”。
现在回想这句话,感觉也不无道理。我一个三十岁的男人,没有金钱,没有爱情,没有学识,“抛弃”了家人,甚至还没搞清楚自己是谁,做着看似18岁的事。如果将我和佛罗伦萨剥离了,我就是一个完整的一文不值的人。存在于佛罗伦萨的一切正在保护着我,以至我去罗马“工作”两天也都能滋生一点点的离愁。
这一个多月来,城里突然也出现了许多时间刚好的人和事,我唯一可做的就是在城里和他们聊聊天。
*星期天的谈话*
我和道远聊天的书店
十月的最后一个周日,初来的道远和我当时一样,一个人坐在教堂的最后一排。因为教堂是和韩国教会共用,我曾以为他是韩国人。没想在随后的一个月时间里,我们仅仅四个周日的见面就已成为生活在这座城里互为祷告的挚友。
十一月的第一个周日,礼拜结束后我们在教堂外寒暄不到一分钟就分别走了。
十一月的第二个周日,在阿诺河附近的一家书店咖啡馆,“一起喝杯咖啡”的邀约竟能扩充为4小时的长谈。为什么来意大利?为什么是佛罗伦萨?为什么选择重新开始?时间是什么?金钱是什么?基督信仰对于我们意味着什么?死亡与活着?没有间断的交心,咖啡一杯也有列酒的冲动。那时我甚至有那么片刻移神到书店的中央,看着坐在书店尽头角落里这两位30岁的新鞋匠和30岁的新大学生,独自琢磨着自在的信仰思考对生命的意义。
十一月的第三个周日,我将道远留下参加每月一度的教会聚餐,介绍他认识了查经小组组织人GIGI。
十一月的第四个周日,这是一次长达10小时的漫谈。从教堂到餐馆,到圣母领报广场再到我家,随后又一起步行到城外寻找天宇,让他的分析延续着我们的谈话。一直到佛罗伦萨晚上9时的街头,我们才以一个拥抱结束这感觉短暂的一天。这一天我们又胡扯了许多,关于宗教信仰分支的疑惑,关于各种宗教神的理解,关于爱情,关于那种“意识到自己正在做自己手头做的那件事”的偶然感觉以及这个意识对生活的意义,关于“我是谁”这个问题对于我们两人的区别,关于他边界明显与我毫无边界的生命,关于未来......
我承认自己无法记清楚谈话里曾经表达过的想法,我只是在享受着当谈话融入到城市,交汇在小房里的舒畅。多年来一直在对话场合中沉默寡言的我,现在依旧不断地疑惑为何我能和道远、天宇开展如此流水的谈话?
*天宇的房间*
第二天早晨,天宇帮我提着“行李”去公交车站
十一月十八日晚上8时多,我给天宇发信息问了一个关于感情的问题。他说了几句后就留言问我,“亲爱的胡子,我真是觉得有必要好好聊聊了。其实你今晚没事的话可以过来,我这边有两个单人床”。然后,我就抬出行李箱,将棉被、枕头装上出门了。意大利室友问我大晚上的要去哪旅游,我说“un viaggio senza pensare,Novoli”,基本就像是住在广州海珠区的我说,“一场没有思考的旅游,越秀”。
那是微雨夜,步行到天宇家已经晚上10时了。他把单人床给我架好,我把被铺枕头丢上,然后话题就在我指名道姓的感情坦白中开始了。在天宇这位比我还大两岁的“心理医生”面前,我根本隐藏不了什么。
那天房间里只开着一盏红蓝紫弱光交替的小灯,天宇在解剖我所谓的爱,所谓的恋爱观,所谓的苦恼时,他的容貌在不同的光色中也在发生变化。蓝色时被磨平的脸像是三国的鲁肃,紫色时被拉长修窄的脸像是棱角分明的魔鬼,红色时被突出的发型以及圆润的脸像是侧卧的孔子。一下子,我接受着四个角色的爱情观,没有一个不把我打得体无完肤。
我承认,我喜欢上一个人了,独自生活在小城里的她肯定不知道。几个月来我一直阻断着自己,冷化自己,企图内心里试探自己是否真的存在爱意。可冷却几个月的心抵不住一根火材的热量,继续冰封就更吃力了。
毫无疑问,我所谓的吃力在天宇看来也只是初中级别的爱情幼稚。因为各种因素,我对爱情画了安全区,或许就像是一个伤者通过不断的自残,让自己回到手术台上,来回地体会全身麻痹、手术灯虚幻了双眼时的安全感。
天宇说,“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我在想的是,“对,我正在写的小故事里应该有这个元素”。
那天晚上我们一直卧谈会到凌晨3时,爱情只是话题的开端,天宇又一次细致地分析了我的一些观念和状态。每次他提及我的那小世界时,总像是把我这根被两颗钉子绷紧的橡皮筋轻而易举地解下来,把我融化掉后揉成一个小橡皮球,最后又一次活蹦乱跳地回到现实生活当中。我特别珍惜每次和他见面的机会。
天宇是个习惯晚上10时睡觉,凌晨4时起床的人,那天算是把他折腾得够呛了。
然而,关于那个爱情故事,我依旧固执地让自己躺在手术台上,小城里的她继续上演小城的故事。(别猜了!猜不到的!)
*中世纪资料室*
佛罗伦萨人文图书馆中世纪资料室
佛罗伦萨大学的人文图书馆根据历史阶段分了很多个空间,鹤云说,“中世纪资料室小小的,一般没人,图的安静“。然后我就在没去过其他空间的情况下,认定了中世纪资料室这间几乎是拉丁语、中世纪意大利语的空间了。
鹤云的学习态度,是我向往却感觉无法企及的。我天性懒散,在室内总是受不了一丁点阳光的诱惑,而她却是能在空间内闷头看书一直到体力不支。鹤云和我一起自习,休息时会略微低着头,用隔着镜框的眼神盯着书桌,一字逐一字地对我说,“我还是很担心你,因为你一直在看意大利语圣经,一直在听意大利人的讲道,没有用母语”。
她双手抓着自己的小圣经对我解释说,现在的我有点没有达到生命与知识的平衡。圣经的学习是生命成长的过程,而我为了学习意大利语抛弃了最直接体会圣经的母语,生命树缓慢的成长被知识树覆盖,失去平衡的生长并不健康。
虽然说我并不完全认同她的看法,但她关于生命树和知识树的说法给倒是给我一些细思,起码现在我特别享受每天半小时的中文解经阅读。中文书简直就是一道甜品,爱不释手但暂不能太多。
*想象力是什么?*
佛罗伦萨水灾50周年纪念日
十月底的时候,我去博诺尼亚看望火军大哥,不料在玩耍时把他儿子小撒右手腕弄脱臼了。火军大哥身体不适,丁露姐那天也乏力,从家里到医院是我一直将小撒抱在怀里。一位三岁的孩子对脱臼的疼自然难以忍受,小撒虽乖但也在痛哭不断。我一边走一边在他耳边轻声说着这样一个小故事,“小撒的手腕里入侵了一群小魔鬼,他们打算攻占你的五个小手指。现在晚上了他们正准备睡觉呢,你不哭小魔鬼就不醒来,也就不痛了,一会医生就把睡觉的他们消灭了”。很简单甚至很牵强的一个故事,小撒就没哭了。他把小嘴靠到我耳边说,“那我们说话小声一点,让爸爸妈妈也小声点,不能吵醒小魔鬼”,慢慢地,他就在我怀里睡着了。后来医生给他接好了手腕,离开时他还记得那个小魔鬼的故事。我那天的感觉有两个,第一是原来想象力的力量这么巨大。另外一个想法是,抱着孩子,亲着额头的感觉真好。
最近我和学习中提琴的天瑶也在讨论想象力的问题。她正研究者着老师说的她“正在演奏曲子不是演奏音乐,我等你”这句话,我的第一念头就是“为何不试一下想象力”。尽管想象力这种东西很虚,但正如男人对女人的“美”都有不一样的想象,我想象的是雪天里的爱人。这样“美”就是曲子本身,“雪天里的爱人”就是属于自己的音乐了。然后,我就开始禁止这位90后在给我发微信时用表情包,让她尝试在表达感情时用上适当的想象力。或许想象力并不是她从演奏曲子到演奏音乐的关键,不过给她植入想象力这个念头也未尝不是好事。
那个谈话的夜里,天宇让我们想象一下自己升空俯瞰整个城市500年历史时的场景,我突然心里头涌起莫名的幸福感,因为我是佛罗伦萨这500年来在这里学习文学的其中一位。道远很疑惑地问我,“那又怎么样?”,我说,“你是500年来佛罗伦萨的一位鞋匠之一,就是很幸福,你不觉得吗?”
Chissà!谁知道给予我日常生命力的想象力还能创造什么呢?
*数意大利面的日子*
11月30日生日的晚上,我在Gigi和Laura夫妻家度过了自己30岁的生日
去年的11月30日辞职之后,我就一直耗着老本在佛罗伦萨活着。进入11月后,我和室友几乎同期进入了经济紧张的阶段。月初时我们将自己的存款换算成意大利面,然后就像原始人记事一般的计算着一天吃多少抓意大利面才能够让我维持到圣诞节假期,并且找到兼职赚钱来维持人类的基本生命体征。我计算出结果后就哈哈笑了起来,我对室友说,“日子终于有意思起来了”。
老实说,现在这个日子也是自己一年前预料到的,甚至我期待着的。估计也是这样的心理以及学习压力的作用下(学渣就是这样了),本来9月就开始想做代购维持点生计,一直到现在还没有重新启动。今天又刚把一份十分不稳定且心累的摄影助理兼职辞掉,我继续慢吞吞地看着书,等待圣诞假期来临再慢慢讨论生计。我对金钱也越来越没要求了,一张书桌,一盏台灯,一张床,一点时间看书,够了。
*那些撑伞的人*
我的佛罗伦萨书桌
11月还有不少乡客来访佛罗伦萨,我的意大利语启蒙老师袁喆用两顿晚餐的时间,为我意大利语的瓶颈问题提供了一些解决办法;小洲村品咖啡的老板娘LUCY姐,我在广州拜访不成却在佛罗伦萨相遇,作为大厨的她在餐桌上教会了我两样东西,好好做饭和谦卑学习;还有之前来访过的“海峡两岸模范夫妻”Rachel和阿Ben,虐狗之余其实也让我更加向往婚姻;亚丁的来访给我带来了家乡的腊肉以及难得的中文解经书籍,目前依旧是我每天床头来回翻看的甜点;新加坡Billy大叔给我带来好友甜华送的画本,我也全部画完了......
正如我和Elena说的,在佛罗伦萨几乎所有人都在为我撑伞。陈衡千里迢迢过来佛罗伦萨帮我解决住房;教会Gigi和Laura夫妻将近一年来对我的照顾;日本阿姨yoshiko对我的关心和喜爱;图书馆刘老师每次排班搭档时对我的细心;课堂上排除万难也要坐在我身边的Fiesole姑娘Costanza,她花了一个学期时间把闷骚的我拉进了她的小圈;研究生学姐Melissa在开学时的照顾;Silvia和Emanuele对我语言学习的帮助,周万里大哥对我圣经学习的关心等等等等,还有很多很多,太多人在为我撑伞了,以至于我从29岁走到30岁这一年,活得一无所有,却前所未有的安心。
感谢那些在国内一直给我撑伞的人们,你们放心,我一切很好,我正在那个曾经日思夜想的世界里活着,并且一直活着。
谢谢我的父母,让我30岁依旧不负责任地做着18岁的事。
谢谢我的弟弟,感谢你放弃了许多一直陪伴在父母身边。
谢谢所有的家人,让我继续任性地活着。
谢谢爱过我7年的那一位,对你,我依旧千言万语。
(本文作者:安先生,30岁到意大利留学的媒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