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狭隘机舱中沉闷的两小时,便来到了另一个国度。头脑尚未从无数个重复的日夜中解放出来,身体却已站稳在另一片土地。现代科技着实能让旅行者体验到一种超现实的穿越感。带着这种穿越感,我开始了对日常的一次出走,在海对面的日本。
“日常”属于典型的那种大家都懂但是难以释义的词语。假如有人问起我的日常是怎样的,我所能给出的回答也只能是“大概就是那种感觉吧”。这种对熟悉的模糊感其实有着神经科学上的解释:大脑为了节约处理信息的能力,会将大部分注意力放在处理新鲜事物上,而忽略之前反复处理过的事物。因此,人长期浸淫在熟悉的环境中会渐渐发展出某种“钝感”,仿佛心上长了茧子。这固然对提升大脑信息处理的效率有益,于我们体验生活的微妙却是有害的。也因此,我们才需要时不时的出走来刻意营造对生活的疏离感,以重拾敏感的内心。
日本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国家。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其充满了荒诞的矛盾,譬如它地处亚洲,却是一个西方国家;日本女性普遍接受过良好的教育,但它的男女平等状况在全世界却排倒数;它和中国有着政治上难解的纠葛,却在民间与中国保持了好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关系:今年中国赴日游客人数有望突破800万,我在日本的景区游览,身边到处都可听见有人在讲中文。这些矛盾对于我这样的观察者来说都是旅途中极好的调料。
任何一个初来日本的人对于日本的第一印象大约是其环境的干净与人的礼貌。客观地说,这是我们在中国很难见到的。尤其让我震惊的是日本高速公路服务区的厕所,设施之完备不亚于国内的许多五星级宾馆。单从这一点我就可以直观地感受到中日两国居民生活水平的巨大差距。即便我在日本的几天仅仅是走马观花,残留下的这些粗浅印象仍然能够让我窥视到日本国民的某些特质。
日本人是很精细的民族。日本的房屋小,居室小,车小,路窄,修整得漂亮。我吃怀石料理时,一点点食物放在可爱的器皿中,显得很精致,用餐体验很好,色香味俱全,除了一点:我没有吃饱。这种精细或许与日本岛国的地理位置有一定关系,毕竟在资源匮乏的岛上,居民不得不将任何事物的作用发挥到极致。“器具”文化在日本十分盛行,与日本人对精细的推崇不无关系。
日本与中国在文化上有着深厚的渊源,这是不消我多说的。有种说法是中国游客到日本,即使完全不会日语也能靠汉字猜个八九不离十。这当然纯属玩笑,但也足见日本的文字,艺术,建筑同中国的相似性。我在镰仓时看着长谷寺古朴的唐式建筑,还有宋代风格的镰仓大佛,内心百感交集。日本自古多灾多难,镰仓大佛本身就经历了数次台风乃至海水倒灌的侵害,然而如今它仍然在这里静静地辉煌,完好存留了宋时佛像的风貌,让我能够在异国追访古代中国的遗痕。这是国人的幸运还是不幸?个中滋味,难以言说。
仅靠旅行显然无法了解到日本社会更深层次的东西。美国东亚社会学研究大家傅高义曾经在1979年出过一本书,叫作《日本的中产阶级》。彼时日本恰似现在的中国,经济腾飞,社会繁荣。日元兑美元不断升值,大幅刺激了日本的奢侈品市场。人们在快速发展的社会中奋斗挣扎,又充满希望。如今,日本知名管理学家大前研一写了一本书,书名是《低欲望社会》。日本的年轻人消费欲大幅降低,生活尽量从简。对于个人,这当然是一种理想的,没有攀比的消费方式,对于国家,却变成了一个死结:无论什么样的经济提振计划都要以刺激消费为基础,但是持续的经济不景气又打消了日本人的消费欲望。老龄化与少子化也是日本面临的严重社会问题。但日本至少是“已富后老”,我国却是“未富先老”。如何避免中国重蹈日本的覆辙,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课题。
又是两小时的颠簸,我回到了北京。在京沪高铁的检票口,看着前排队伍中莫名插入数道人流,我想到日本各处队伍的齐整,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