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文化的价值所在

俞敏洪　新东方创始人、新东方教育科技集团董事长兼首席执行官

中国大文化的改变需要很长时间，小文化的改变是指日可待的，家庭文化是一种小文化。家庭对于孩子成长的影响是巨大的，影响来自三个方面：第一个方面是家庭整体环境的影响；第二个方面是父母个性的影响；第三个方面是家庭朋友圈的影响。

亲爱的各位朋友、各位嘉宾：

大家上午好！在昨天的新东方20周年庆典之后，今天又是一场非常隆重的家庭教育高峰论坛。这一次家庭教育高峰论坛定的主题是“家文化”，因为我深切地感受到，没有什么东西比文化更重要。现在中国有太多的问题，有政治体制的问题，有社会结构的问题，有社会转型的问题，但实际上中国目前面临的最大问题是文化问题。过去一百年，中国的传统文化丢失了，而新的文化机制还没有建立起来。

传统文化的破坏与缺失

对于中国来说，这一百年来所遇到的最大问题就是对文化的破坏，尤其是文化大革命运动重创了整个中国的文化结构。文化大革命的后遗症到今天依然没有得到完全解决。我们依然可以看到中国社会的某些乱象，是缺乏对人尊重的一种乱象。现在我们所面临的真正问题不是社会结构问题，而是文化问题。

中国自古以来一直在倡导儒家文化，“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我认为中国只有真正尊重文化，才能够解决当前的问题。当一个国家的文化已经严重破坏、严重缺失的时候，就会影响社会的变革，成为灾难中的灾难。

我小时候生长于农村，我们这群孩子对村里的老年人都特别地尊重。农村社会结构稳定，人与人之间互相认识，大家离不开那个小镇，更离不开那个县城，所以人与人之间还保留着一份尊重。改革开放后社会结构改变了。社会变革是好事，使我们能够走遍天下。现在农民工也可以走遍天下，农民工打工赚了钱也可以出国旅游，所以整体来说这是一件好事。但是人们可以自由迁移必须有一个前提条件，就是有完善的对流动人群的社会管理机制，有统一的规矩可以遵守，同时个人也需要具备自律能力。为什么中国在社会变革以后，突破我们道德底线的现象时有发生呢？其实只要有人口的自由迁移，上述情况就会出现。19世纪前后，美国真正的工业革命和商业革命来临的时候，美国人也开始迁移，也出现了许多问题，所以这不仅仅是中国的问题。有人因为去扶一下老人反被诬陷，医生把刚出生的孩子卖了，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事情呢？很简单，就是我刚才提到的根基上的问题。因为在文化大革命时期，道德底线被彻底突破了，人们简直什么都可以做。所以人口的自由迁移和文化核心价值的缺失使一些中国人严重地缺失了道德底线。

社会因素对文化的影响

我们再来看一下现状，为什么有些中国人对钱那么在乎，为了钱可以做恶心的事情？人们不是今天才在乎钱的，两千多年前人们就在乎钱了。过去对钱的在乎，绝不比今天对钱的在乎程度低。但是在过去，大部分人遵循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社会规则，今天有些人为了钱却是无所不用其极。尤其是当政府把GDP作为对官员的主要考核标准的时候，就容易出现很多问题，例如现在的雾霾问题。

然而，当雾霾笼罩的时候，居然有政府官员把原因归咎为老百姓做饭所导致的，有这样不讲道理的吗？中国人做饭做了几千年，为什么之前没有雾霾？然后又说是老百姓开汽车导致的。当然开汽车确实引起了一些污染，但纽约街头的汽车一点儿都不比北京少，为什么纽约的天空常常是蓝天白云，而北京就是这样昏天黑地的呢？只讲GDP，不讲环境后果；只讲GDP，不讲文化；只讲GDP，不讲人民的生存之本；只讲GDP，不讲公平和公正。当政府不惜一切代价通过各种手段强调GDP 的时候，老百姓没有理由不采用一切手段去创造自己的GDP。上行下效，就这么简单。当然我们知道政府确实有很多难处，又要发展经济，又要关注民生，这也是每一次我参加全国政协会议的时候讨论的主题。我只是觉得，到了今天还只讲GDP一定是大错特错的。当然，我们也不能把错误全部归咎于政府的管理。中国从一个农业社会转变为商业社会，这一转变是剧烈的，不管什么政府来领导都会出现上述的那些问题，只不过是程度的轻重不同而已。在国外，从农业社会转变成完整的商业社会用了约200年，我们用30多年已经走完了近一半，所以我对中国的未来还是有信心的。我认为再过30年，中国的社会体制就能够基本处于完整而稳定的状态，甚至形成一个以商业社会的道德标准为前提、融入中国文化精华的社会结构，这是我的期待。当然这个期待能不能完成要看有多大的变革勇气，因为变革是要伤筋动骨的。现在的中国，很多利益集团已经形成。现在这些利益集团跟古代不一样，古代那些贪官只能把贪污的钱放在家里，所以和珅被嘉庆皇帝查了以后，所有贪污的钱都充了公。现在钱是可以转移到境外去的。所以利益集团会变得更加猖狂，因为他们没有了后顾之忧，真到大浪滔天时他们可以一走了之。在这种情况下要进行改革，限制和剥夺利益集团的利益，难度会大大增加。我比较欣赏这一届中央领导人的勇气，从十八大到现在，已经有很多有问题的部级干部被处理了，这是一个良好的开始。如果让老百姓看到了希望，他们就会平心静气地等待改革，中国的改革就有希望。

还有其他一些因素对文化的影响也比较大。例如独生子女政策。中国文化中“温、良、恭、让”这样的道德准则就是人与人之间相处的道德准则，而这样的道德标准在多子女的家庭是很容易养成的，为什么？只有一个苹果，你不能一个人吃完，你得分给你的兄弟姐妹，于是孩子从小就养成了互相谦让的习惯。但是现在的孩子谦让的很少，真的是一语不合便拔刀相向。我从新东方的员工身上就可以看到差别。若批评老一代的员工基本上不会有问题，他能忍着。即使你说错了，他也能忍着，受点冤枉，自己继续干活就完了。但是现在新一代的90后的员工，常常一挨批评就辞职走人了。当然这也有好处，好在什么地方呢？这些孩子谁都不让，对谁都没有忍耐力，但大家既然得在社会中一起生存，就得制订出相处的规则，这就意味着什么事情都必须有一致的规则以后再去做，这就是未来社会团体民主的雏形，所以劣势可能会派生出优势的结果。当然我还是希望孩子能够把中国的传统文化继承下来，互相谦让、爱护，我觉得这才是人类良好的生存环境。我们之所以要活下去， 是因为我们感到温暖，因为我们周围的温暖，家庭成员的温暖，这个社会给我们带来的温暖，这是我们开心活下去的最大理由，而不是互相争得面红耳赤，就算你真的得到了你想要的，你也觉得憋屈和窝囊，对不对？

互联网对文化的影响也非常大。我们在这里参加论坛，平均每两到三分钟就要看一下自己的手机，发一条微博、微信，这些都是互联网对文化的影响。这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好的一面是让大家的信息通透了，告别了过去信息闭塞的时代； 但坏的一面是让我们的注意力分散了，让我们集中思考问题的能力减弱了，让我们的行为变得像白痴一样了。对我们成年人来说还好，因为我们成长的过程没有经过互联网的冲击，但对现在的孩子来说就麻烦了。我就从我的孩子身上看出来，学习和读书的持续注意力基本上不会超过半小时，他们很少能认认真真读完一本书，因为分散他们注意力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根据我刚才上面讲的这些内容，大家应该能够明白一个道理，就是中国大文化的改变需要很长的时间。我个人认为，如果想达到我刚才所说的完善的商业文化机制，加上中国传统文化精华这样一个并行的文化机制出现，至少需要50到100年的时间。中国传统文化中“仁、义、礼、智、信”这些东西，大家只要读过《论语》就知道。那商业社会的原则是什么呢？商业社会的原则其实特别简单，就是平等、诚信、公平。我卖你东西，你买我东西，互相是平等的。商业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交换的绝对诚信，也就意味着契约精神，就是说到做到。我们现在常说，中国政府和老百姓之间最需要的就是契约精神。政府不能说动手就动手，想拆我的房子就拆我的房子。老百姓有自己的权利。所以契约精神的背后是对所有人权利的保障。只有当每一个人的权利得到保障，那才叫真正的契约社会，也才叫真正的平等社会，这实际上就是商业精神。如果这种商业精神在我们中国社会普及了，并且每个人都认为这就是做事情的标准，那中国社会就向前迈进了一大步。但是这样的文化体系的实现是需要很长时间的。那怎么办？难道我们就没有希望了吗？当然有希望，我们的希望在于小文化，小文化的改变是指日可待的。

父母编写的家庭文化源代码

什么叫小文化？家庭文化、学校文化、社区文化就是小文化。我们会发现，不同家庭培养出来的孩子各有不同。原因是什么呢？是家庭文化不同导致的。比如书香门第家庭出来的孩子，一般都会有书香门第的气质；而政府官员家庭出来的孩子，身上都有一点官气。这是什么概念呢？这就意味着家庭对孩子成长的影响是巨大的，影响来自几个方面。

第一个方面是家庭整体环境的影响。如果一个家庭特别好客，孩子长大了一般都比较大方。以我为例，我父母就是特别好客的人。我们家其实并不富裕，但是我们家只要地里弄出两碗青菜，就会让村里的人来吃饭。所以我们家几乎每个礼拜都开饭，村里的人也乐意跑到我们家来吃。我母亲当过的最大的官是妇女主任，所以我从小就养成了爱热闹的习惯。我喜欢热闹，大家看新东方多热闹，大家看我多好客。我请人吃饭，谁要跟我抢着付钱，我恨不得把他“杀”了，就这种感觉。从小到大，我很少去蹭别人的饭，反而是我热烈地欢迎所有人来蹭我的饭，这就是家庭的影响。而且你会发现这种影响背后还有更大的好处，那就是你会有很多朋友。一对孤僻的父母带出来的孩子是孤僻的，有虚荣心的父母带出来的孩子是虚荣的，对自己外表特别注重的父母带出来的孩子也往往会因为自己的外表产生自信或者自卑的心理，确实是这样的。刚才傅国亮老师讲的例子我也读过，美国家长不让人赞扬孩子的外表，因为你总赞扬孩子的外表，这个孩子就只关注自己的外表了，再也不去关注自己内心的成长。这是家庭整体环境对孩子造成的影响。

第二个方面是父母个性的影响。我发现如果父母脾气暴躁的话，孩子会向两个极端发展。要么他会因为害怕脾气暴躁的父母，个性变得极其懦弱；要么就走向另一个极端，出于反抗的心理，比父母的脾气还要暴躁。这样的家庭绝对不可能培养出一个温和而坚强的孩子，因为这个家庭的父母个性中没有温和、坚强的文化，没有文化就像没有土壤，怎么培育出这样的种子来？所以说父母的个性决定了孩子的个性。

再以我自己为例，我身上的两种个性都是我父母双方传下来的。第一，我身上有豪放精神，这来自于我的父亲，因为我父亲就是豪放的人。他对家里有没有钱，能不能维持生计都不在乎。他自己做木工，如果拿到工钱，就在大街上买了酒喝完再回家。我从四岁开始，就跟着我父亲到马路上喝酒，他一碗，我一碗，我的酒量就这么练出来了。为此我母亲常常和他吵架，他从来不还嘴也不还手，这就是男人的风度。他的这些气质确实影响了我。

再看我母亲，我身上还有很坚强的一面，就来自于她。若非如此，我是做不出新东方的。我母亲身上的那种坚定、坚强和做事情时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精神一直影响着我。为什么我对母亲这么尊重？就说一件事情大家就能明白。如果没有我母亲，我绝对考不上北京大学。我第三年高考的时候，我母亲听说城里办了一个高考补习班——这个补习班后来出了三个很厉害的人物，一个是俞敏洪，一个是周成刚，一个是李国富；一个是新东方的总裁，两个是新东方的副总裁。当年我母亲听说有这么一个补习班，又听说我第二年考试的分数达不到进这个补习班的水平， 就一个人到城里去了。她第一天没回来，第二天也没回来，第三天黄昏的时候终于回来了。当时下着暴雨，她进门的时候浑身是泥巴，雨水直往下滴，一进门就告诉我：“儿子，办妥了，你可以去补习班了！”老太太靠什么本领帮我弄到了这个名额呢？她是硬闯到老师家里，说她儿子是学外语的，想要进这个班学习。老师说名额已经满了，我母亲说你一定要让我儿子进这个班，他是一个好孩子。老师说好孩子也进不了，他们班里都是好孩子。老太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精神最后终于感动了老师，让老师收下了我。所以后来我身上也有一点儿闯关精神。有的时候我要去找一个政府领导办事，即使完全不认识，我也会去闯。为什么？我就想起我的老母亲为了我能上补习班学习去闯老师家门的故事。从这个例子，大家可以看到父母的个性对孩子的影响。

第三个方面是家庭朋友圈的影响。大家都知道朋友圈的影响是巨大的，你交什么样的朋友，你就会得到什么样的思想；你交什么境界的朋友，你就会进入什么样的境界。我做事业的原则是“宁为鸡头，不为牛后”，做事业要自己领头来做，这样可以学得更多。但我交朋友却另有一个原则，叫做“宁为牛后，不为鸡头”，怎么讲？如果每交一个朋友都比你差，你在朋友身上能学到什么东西呢？所以我找朋友有一个特点，宁可这些朋友跟我对着干，我也要找在某些方面比我厉害的人。你看王强、徐小平都是我在大学的朋友，他们身上都有比我牛气的地方，能力也比我强。徐小平的音乐、文艺才能，王强的阅读和英语学习能力都值得我学习。我跟他们交往到现在这些东西也不如他们，但毕竟我已经是牛屁股的一部分了。又比如我是中国企业家俱乐部的成员，在这个圈子里，他们一直认为我是一个没有太多商业头脑的人。其实我不断向他们学习，已经取得了很大的进步。所以你让孩子交朋友的时候，就要告诉他得交真正能带着他进步的好朋友。我们都知道一个孩子混到小喽罗的圈儿里去就变成小喽罗，混到黑社会的圈儿里去就变成黑社会，混在了一帮特别好学、好思、好问的同学中间，也会变得相对好学、好思、好问，所以朋友圈很重要。

对我们家庭来说，很重要的一点是一定要让自己的家真正变成高朋满座的地方。来的人最好是爱好读书的、有气质的，或者有胸怀的人，这些人在那儿聊天的时候，孩子会在旁边听，他一听你们聊的东西，就在潜移默化中受到影响了。我们很多家长自己说话也不小心，为什么现在很多孩子喜欢背后说别人的坏话？因为从小到大在家里父母说别人坏话完全不回避。隔壁的邻居升了局长了，家长说他能当局长就是拍马屁拍的，等等。这样的话说出去，孩子也就学会了说别人的坏话。以上说的是家庭环境的小文化影响，所以希望我们从家庭做起，先不要管大文化，把这个家维持好总是可以做到的。

营造学校文化环境的积极影响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环境因素就是学校的文化环境。比如一个学校如果注重体育，这个学校培养出的运动员就特别多；一个学校注重读书、写诗、写文章，这个学校培养出的作家就特别多；一个学校如果注重科学实验，未来这个学校培养出的工程师和科学家就会比较多。所以，这就表明一个学校的环境对孩子的成长是起到重大作用的。也许不能对每一个孩子起作用，但是一定能对大部分的孩子起作用。

现在说说台湾的学校文化。台湾的每一所中学都强调女孩子健康和温柔地成长，所以女孩子长大以后，你会发现她们从说话到做事都比较温柔。有一次，台湾方面邀请我去做一个演讲，给我打电话的女孩子的声音很好听，结果去了以后她过来接待，我才发现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太，但她的声音依然像小姑娘的一样甜美好听。有人可能会说，这有点儿做作了吧！其实不是。她就是从小到大传承下来的习惯，是学校教育带来的结果。因为在台湾的学校里，我相信要是哪个女孩子吵吵闹闹地说话，一定会被老师关注，并且告诉她作为女孩子，做事情一定要有规矩。但是中国大陆的老师通常不会这么说，女孩子们都大大咧咧地长大了。学校环境、文化环境的影响真的很重要。

再举个简单的例子，我上个月接手了一所民办大学，成了这所民办高校的理事长。我去了以后要求学生多读书，读好书。我给学生做了两场有关读书的演讲，又捐了价值五十万的书，把同学们读书的积极性调动起来了。学生参加读书活动，写读书笔记参与评奖，赢取现金奖励，学校图书馆人满为患。也就两个月的时间，读书氛围就建立起来了。我还推广读书文化，鼓励学生成立诗歌社、散文社、国外文学研究社，给每个社团拨款。我要求学生有人文气质，一个人的人文气质跟他的胸怀和眼界是有密切关系的。我觉得不需要太久，这个学校的读书氛围一定可以营造出来。所以用方法引导、鼓励学生，学校也能创造文化，无论整个大社会怎样。今天在座的一半可能是校长，如何打造中小学的文化体系，让孩子在健康快乐、积极向上、努力读书的氛围中成长，是校长的能力范围之内的事情。

最后我还想说，现在中国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是言行不一致。言行一致，说到做到，知行合一，是中国教育的最高理念。所以我希望在座的各位教育工作者和家长，一定要做到言行一致，知行合一。我更加希望政府领导也能够做到言行一致， 知行合一。这样我们大家共同努力，才能让中国的文化走向一个新的融合，并且出现中国五千年来从来没有过的真正灿烂的、包容的现代文化体系。

再次感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