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利养“懒人”?
美国是个地方权力很大的国家。各州的政策都有相当大的区别,很少欧洲那种整齐划一的福利制度。在我看来,这是美国的弱点。比如那种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的免费幼儿园,在美国是不可想象的。而这种公共设施,恰恰是国民素质的基础。这些,我在《市场到哪里投胎》中有详细论述,自不必多言。让我吃惊的,是网民回应中对福利的痛恨。似乎我们这些吃过福利(严格地说是女儿吃过福利)的都是“蛀虫”,只会“蹭吃喝”,而且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最后的结论,就是“福利养懒人”,“懒人”会把整个社会吃穷,把整个国家搞垮。
有一次我对一个愤愤然的网友说:我即使真“蹭吃喝“,也是蹭美国的吃喝,没有伤害中国利益。你们跟着跳什么?再看看美国:那些帮助我们搞到各种福利、助学金、奖学金的人,总是对我们说:“你们走到这里,是了不起的成就。我想象不出自己能够这么在异国他乡闯荡。感谢你们对我们社会的贡献!”
我之所以“自曝”这种“蹭吃喝”的故事,就是希望挑战中国对于福利的传统观念。目前中美都在讨论福利制度问题,左右派论辩激烈。“穷到哪里都丢人”,依然在中国很有市场。欧洲则基本接受了福利制度。在我看来,欧洲文明在这方面明显高出一筹。
我研读过一些欧洲的福利制度史。欧洲人一开始对福利的看法和中国人很类似,觉得福利养懒人,吃福利的都是蹭吃喝的劣等人。比如英国早就有《贫困法》,旨在救济穷人,但又要时时杜绝养懒人,要求接受救济的穷人必须在贫民工厂(Poor House)干活,工作条件比普通工厂恶劣得多、获得的薪酬也低得多。目的就是刺激这些穷人走出去自食其力。一位英国教授回忆,他小时候家边有个贫民工厂,有些老人谈之色变、甚至不要走近那里,看到那房子就魂不附体。他们宁愿饿死也不愿意进去。中国前一段有廉租房不能修私人厕所的讨论,立意和这种贫民工厂非常接近,就是觉得穷人是劣等人,需要这种严酷的管理,否则他们就被养懒了。
后来欧洲人怎么变了?一大因素,就是城市化和工业化使劳动人口特别是中产阶级高度集中。经济危机一来,许多被大家公认的克勤克俭的“体面”家庭也流离失所。而且这种事情谁都可能轮到。这样全社会就开始反省:贫困是一种不幸,需要帮助;贫困本身并非罪孽。后来全民式的福利在欧洲展开,和这些经验关系很大。
我现身说法,有着同样的意图。如果说“福利养懒人”,吃福利的人都是“蛀虫”的话,那么就看看我这个被养出来的“懒人”好了。我们夫妻二人,在国内大学读的是北大和复旦,高考时都是所在地区(北京和浙江)的前几名。博士也读的是世界最好的学校。“懒人”能这样吗?
记得在耶鲁头几年,每年仅圣诞节和感恩节晚上去导师家吃饭,几乎没有一个假期。离纽约那么近,除了一次到日文书店买书,几年都没有去过。教室—图书馆—健身房—家,这种四点一线的生活,多少年如一日。我从本世纪初“蹭吃喝”开始至今,出版了大约二十本书,在几个报纸开专栏,属于撰稿量最大的专栏作家之一;我在美国大学有全职工作,同时还开办“薛涌留学预备课程”,为一批中国学生进行留美的学业准备;除了这些,我还进行高强度的体育训练,每周跑上百公里,五十三岁能用一个半小时完成半马。我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成就。但是,同时干这么多事情,面对这样的工作量,不用说中年人,有几个年轻人能够承担得下来?
我可以不客气地挑战:大多数对我进行漫骂的网民,折腾一辈子也干不成我上述已经成就的诸多事情中的任何一件。如果我这样的人是懒人的话,世界有谁是不懒的?如果这样一个人在生活的某一阶段也需要社会帮助的话,社会有什么理由对那么接受福利的人侧目而视?